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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曲线(义仁,原著时间线)

短打,安灼拉学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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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持续太久的。”弗以伊说。


“你指什么?”安灼拉问。


“我指你对绘画的热情,不会持续太久的。”弗以伊笑道,他从大贝壳里用排笔又沾了点青色,给扇面用胶水粘在垫板上的边缘补色。


他们坐在缪尚后厅最敞亮的一扇窗下,画画。安灼拉拿的是弗以伊打样用的炭笔,弗以伊补完色就换用最小的排笔沾了带金粉的颜料。他从颜料干透的那一侧落笔,沿着弧形的扇缘画出一弯又一弯的金色藤蔓,目光顺着藤蔓走,就像是步入了某种漩涡构成的迷宫一般,扑面而来的是丛生花枝和莓果,停留蝴蝶和雀鸟的浪花,一波又一波,很快就随着他灵巧的动作铺满了整幅扇面。而安灼拉面前的白纸依然是白纸,桌中间他随手拿来的墨水瓶也依然是墨水瓶。


“我不会称之为热情,责任罢了。”他凝神思索了片刻,回答,“一种我不能总是推让给你或是热安和巴阿雷的责任。”


说着,他重新把炭笔揿回纸上,试着至少画些线条。墨水瓶是古费拉克的东西,玻璃吹成,瓶腹是个十边形,十条直棱在矮矮胖胖的瓶颈收成数圈曲线,估计是大庙信手买来的小玩意。玻璃师傅的巧手把墨水瓶塑得外形光滑灵巧,安灼拉在纸上画下的线条虽然也横平竖直,但怎么看都死板偏斜不成气候。他又把炭笔放下。弗以伊手上不停,从扇面上抬起头,眼睛笑弯弯地看着他的动作。


“明天晚上我就能画完制扇工场的这几件活,然后我就有空画你的宣传单了。”他接着说,同时用草尖那么大的小笔在藤蔓上加一片叶子,“信我,对我来说这不算是什么责任。最近工作太忙,我已经错过好几次会议了,现在我很乐意为社团多做点事。”


“那就是热情了。”安灼拉说,“你知道你在我们中的成就是不需要通过画这些来证明的。”


“说了我很乐意啦。”


他们都露出少许腼腆的笑容。屋外刚刚入秋,一年天气最好的时候,阳光透亮和暖得像是温泉水。弗以伊继续工作,安灼拉继续试图画点什么。他在画出的线上又接了一条,这次更加不像样子,两条线勾出一个夹角,似乎和十角墨水瓶的一个角大略有点相似,细看却又天差地别。他第三次把炭笔放下,承认:“比看起来难很多。”


“是很难。童工一般要学习一两年才能独自画扇面。我当初也学了很久。”弗以伊说,“试着画你感觉到的,而不是去复原一模一样的,或许会容易些。”


“这是制扇工场教你的吗?”安灼拉问。


“这是制扇工场没教我的。”弗以伊放下排笔,把垫板旁边的一个扇形玻璃盖的木盒转过来给安灼拉看。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一模一样的扇面,青色的底上勾满了赤金的藤蔓,“你还记得吧,夏天他们喝酒的时候热安和格朗泰尔谈艺术,然后古费拉克和巴阿雷突发奇想,非要把话题转到我的工作上——”


“很清楚。你不太高兴,说你的工作并不是艺术。”


“当时你们在喝酒而我画着一张差不多的扇面,复制某位艺术家的作品。我画了……八年扇面,从我十五岁开始,我一直在复制某位艺术家的作品,夏尔和伊丽莎白·勒布朗、华多、科贝尔和布歇,我们每画完一张就会署上他们的名字——狄德罗觉得制扇工人不能在扇面上留自己的名是该批判的,说的好像这签名是什么比彼得堡的签字更高尚的东西,签了可以放任工人们发挥他们的创想一样!把很多孩子组织起来,给他们一点点面包皮吃,用带钉子的锉刀不断砸他们的手和头,用油灯烧他们的手指,驱策他们复制艺术家的作品,这是艺术吗?”弗以伊说,把木盒啪地一声转回去,语气严肃,“我觉得不是。我喜欢绘画,也喜欢画扇子,但这绝不是艺术。它们不会留下来,两百年后不会有人把扇子挂在卢浮宫里。是因为它们不精美吗——不过是因为它们是被迫量产的而已!”


“我不了解艺术。”安灼拉说,“但你是对的,压迫不是艺术。压迫什么都不是,仅仅是压迫罢了。”


“我们都不了解艺术,你和我。虽然热安很失望,但或许这不是坏事。”弗以伊露出微弱的笑容,说,紧接着是一句极轻微的自言自语,“那,什么才是艺术呢……什么会不朽呢。”


安灼拉感觉有无数点燃的字句从他胸口升腾起来,在他口腔里变成烟一般的苦涩味道。


“我不知道。”他只能说。


弗以伊把一张画完的扇面从垫板上揭下来,小心地压在一边,像是从大地上吹拂起一片深蓝的枯叶。他们相对无言。安灼拉不由得想知道公白飞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公白飞总能给出让人同时受到抚慰和启发的答案。


“或许你可以问问公白飞。”弗以伊提议,同时拿过安灼拉手里的稿纸,一看就笑了,“安灼拉,这样不行,不是这样画的。”


“问题是我从墨水瓶上什么都感觉不到。”安灼拉说,不由得垂了睫毛,“墨水瓶不过是墨水瓶罢了。”


“那你可以试试画你能感受到的。”弗以伊鼓励他,“至少你还有选择——那是多幸运的一件事。这个很漂亮,是手工吹制的吧。我做不了这种活,太烫了。那些工人的脸和手成天都是红红的。”


他摆正安灼拉的稿纸,开始很快速地勾勒出墨水瓶的外形,然后在边角点上一些细小通透的线条,模拟光照在透明玻璃上的情状。“我会知道的。”他突然又说,不知道是在回答谁。




“不会持续太久的。”公白飞在另一把皮面磨得很粗糙的扶手椅上坐下,展开报纸说。


安灼拉确信这是他今天第二遍听到这样的开场白,他看看眼前的稿纸,同样是一片空白。后来古费拉克和赖格尔来了,而安灼拉不是很想再向他们解释一次自己画画的原因,便找个借口和大家道别回了家。“你在说的不是我对绘画的热情,对吧。”他歪歪嘴角,说。


“当然不是。”公白飞笑笑,用拇指正了正眼镜,随即神情转回严肃,把报纸拿给安灼拉看,“我说的是靛青。”


安灼拉想起弗以伊画图时用的蓝紫色颜料:“那是一种染料,对吗。”他说着扫了一眼文章,报纸上记载了几个植物学家提出的关于在法国开展种植靛青计划的设想。他对植物学和染料几乎一窍不通,不过公白飞也向来不是以抛出各种高深莫测的概念而不解释为乐的学究,他便安心地等公白飞继续说下去。


“对。”公白飞说,“靛青只有在温暖的地区才能种植。欧洲的靛青染料主要由殖民地供给,印度和北美洲的农民和黑奴在重债和极其严苛的环境下种植作物,他们时常不堪忍受,停止耕作起来反抗庄园主,就会导致靛青供应不足。我们的科学家却觉得,要想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在寒冷的法国引进并大规模种植靛青。”


他语气不太凝重,脸上却并没有轻松的神色。安灼拉听着就皱了眉:“他们恐怕也只能理解这样的方式了,这种人。”


“我没有在责怪谁。”公白飞点点头,旋即发出一声叹息,“你看,理解素昧平生的种植园工人比理解土壤和气温要难很多。如果可以通过科学原理来精确推导社会的运行,那很完美,但科学终归不是一切呀。”


安灼拉把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臂上,感觉那声叹息在自己胸口吹起了一汪清浅的浪花,从愤懑、不快到惊讶,再到开悟和欣慰,互相误会又互相理解,每一缕细巧的浪尖相碰,都滋生出种种不同的感觉。


“谢啦。”公白飞说着,翻腕在他手背上一触便移开,他的指尖又温又凉,“现在和你说这个还太早。我有几本相关的书,你可以和弗以伊一起看看。回头我们或许可以在某次会议上和大家讨论——你呢,你怎么样,这儿,有什么进展吗?”


“没太多。但我在想——”安灼拉犹豫了片刻,定了定神,大起胆子说,“你忙吗?如果你没有要紧的工作,可以让我画你吗?”


他觉得自己心跳稍微有些快,一般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他面临严肃的抉择时。幸而公白飞一如既往地没有发表哪怕是一句带丝毫棱角的评论,只是眨了眨眼睛:“当然,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该坐到窗边吗?还是什么地方?你觉得呢?”他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再折回,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稍微有些脸红,又笑了起来。


“你就坐在那儿吧,或是——或是任何坐在你觉得合适的地方。”安灼拉很快速地说,又补充一句,“只要你愿意。”


接下来的几秒钟,他们都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似乎在揣测“需要”和“愿意”中间隔了多少常人目所不能及的距离。安灼拉把白纸翻了个面,公白飞回到扶手椅上坐下,侧对着窗口调整了一下角度。“别紧张,笔在你手里握着呢。”他安慰说,随即思索了片刻,终究还是流露出了好奇,“为什么突然要画我?”


感觉。弗以伊说,笔尖落在纸上,留下日光、烟雾和吹玻璃的工人额头的汗珠。他们呼吸起来总是粗重些,手上遍布水泡。画你感觉到的,而不是你看到的。理解人比理解科学难得多。公白飞说。安灼拉再次觉得嘴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他束身自律,从没抽过烟草,他猜想烟草的焦灰尝起来就是这样。


“因为这里没有别人了。”安灼拉说。


因为我感觉到了。他想。




公白飞坐在扶手椅上,手臂放在桌上,向安灼拉的方向稍微偏转身体,垂着睫毛,自然地就流露出他惯常的那种长久而静默地深思着的表情,傍晚的光照在他脸颊上,呈现一种酥油般澄澈的浅黄色。安灼拉画的不熟练也并不快,这样的姿势坐久了就会感到腰背酸痛,公白飞不说什么,但他偶尔会稍微调整一下动作活动筋骨,又恢复原样。于是安灼拉就逼自己动笔快些。


“你不需要摆姿势的。”他说,为自己稚拙的线条而感到有些焦躁不安。他在学校里画图纸时从没感觉过自己这么不擅长绘画。


“不容易,是吗?”公白飞莞尔道,却没有动。安灼拉觉得他如果放松下来或是动起来,哪怕是找本书过来看看都会轻松很多,但同时自己画起来也要难很多了。所有这些一闪而过的想法提醒他自己为什么要做眼下在做的事情。


“难极了。我不知道弗以伊是怎么能将它作为职业的。他建议我画感觉到的而不是看到的东西,但即使是这样也并不容易。”


“他说的这句话就是艺术的全部了。当然可能需要添几行注释补充一下,但不会太多。”公白飞说。


“弗以伊问我艺术和不朽是什么,我只能告诉他我也不知道。”安灼拉说,有股火烧着一般的劲儿突然就催促他把这些话全说出来,“我知道。我知道艺术只要还只属于沙龙里付十个法郎来高谈阔论一晚上的少数几个人,而不属于拾碎布的贫妇的子女,就算不上什么艺术。我知道除了人民和革命就没有不朽。可我又怎么能告诉他这些?我也知道我一生都不会浪费一秒钟在追逐世人所知的艺术和不朽上,一生都不会,我厌恶它们!——我又怎么能告诉他这个,像是我在带给他什么启示一般?我又怎么能告诉他,我这么说这么做,是因为我爱他,和生出他来的那群人?”


他猛地松开手指,炭笔一下子滚落在桌上。公白飞改变姿势,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们深深地交握住对方,他的指尖正抚在公白飞的腕口,能感受到对方绵长而平稳的脉搏,伴随着这种搏动,他才得以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


“我知道。”公白飞说,抚摸他的手背,“我认为你是对的。”


怒火褪去,安灼拉感到一丝愧疚。他知道公白飞平时会省下墨水和白奶酪的钱,好在不影响给病孩院的弃婴买牛奶的固定支出的同时,隔三岔五买昂贵的门票去卢浮宫度过周末的下午。“抱歉,我的意思并不是你或是弗以伊或是热安,你们在追求有害的事情。”他说,“但我还是不允许自己去追逐它。我做不到。请不要以为我在责怪你。”


“我永远不会。我只希望你还愿意听我讲这一边的故事。”


“当然。”


“还有,希望你还愿意多花费几分钟把它画完。”


“我会的。”


公白飞微笑然后坐回原处,安灼拉重新捡起画笔。


“我还有一件事要说。”他突然说,轻轻扶着眼镜边看过来。安灼拉突然就觉得他的这个姿态值得留在纸上,“那就是所有人都在追求不朽,即便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就连你也总向着人民和革命那边靠近过去。正是因为生命脆弱,我们都想留下一些东西。哪怕是一两张纸片也好。就算我们明天就有可能会死在街道上,我们也会希望有人几十、一百、两百年后走进这间房间,看到这张桌子,这两把椅子,你画的这张纸,就能感觉到你和我现在坐在这里的样子,会感觉到外面的天气是多么好。这没有什么可鄙的。”


“公白飞,什么会不朽呢。”


公白飞摇头。


“只怕人是很难通过纸片和桌子不朽的。”他慢慢地说,“因为纸片太多了,桌子也太多了。一个人的一生会留下多少日记、笔记、信件和备忘录呢?想想看伏尔泰、卢梭和狄德罗就写了那么多的纸字。但是……”他摘下眼镜,轻轻按着额头,“我还愿意相信我们能寄希望于数量的变化,桌子和椅子足够多了,那就是街垒,而纸片足够多,那就是历史。”


他们又陷入沉默了。只有炭笔落在纸上,沙沙地舞动着,像是静默了的心还在喁喁细语。感觉。安灼拉想,他意识到每一笔都让他感觉到不一样的情绪,就像他和公白飞交谈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他感受到不一样的情绪一样。他逐渐知道自己每一次落在纸上的时候画的都是什么,展现的都是什么。线条依然生硬而笨拙,但他尝试表现微妙柔软的痕迹。曲线一条又一条地叠加起来,一条又一条地蔓延,是绵绵的山脉和粼粼的水面,地平线上方浮起的云的弧度,炮火、硝烟、那些农民亲手烧毁的种植园,那些工人亲手翻起的铺路石和天空的夹角。额头、颌角、唇线、鼻梁——他们有时为对方整理衣着和头发,有时很亲密地交谈,互相拥抱,耳鬓厮磨,用触摸传达情绪,甚至在夜里躺在同一块毯子下,将睡未睡之际在脸颊上的一触,他会让手指沿着公白飞的鼻梁落下来,没有那么挺,但是很直很好看的鼻梁。他想起有一天他们在路上走,也不知道是谈到了哪个话题,公白飞突然开玩笑说:“你和我站在一起,只怕是有眼力的人都不会认为我是什么好的艺术创作对象吧。”


这样不对,公白飞。安灼拉想,他试着通过线条和色块来摹临那双眼睛随着每一次温熙的笑容、悲悯、义愤、痛苦和思索波动起光点的感觉。一切人属于一切人。如果纸片和桌椅使人不朽,那人人都应该有纸片和桌椅,人人都应该有权利留在纸上,人人都应该有权利在纸上落笔,无论美丑和贫富。难道人民不是不朽的吗?难道它的胸怀不是如此宽阔,以至于可以收留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吗?


于是每一笔都不再是一抹炭落在纸上。每一笔都切进时间、社会和存在本身去。刻在石墙上的痕迹如是,落在纸上的痕迹也如是。什么会不朽呢。纸张不会永存,桌子和椅子也不会。五十年后就连他们租住的公寓也会被拉倒。人们走过青青的草地和纷飞的紫色花树时,不会捡起生苔的纸张,不会知道地衣和小小的明黄色蘑菇下掩埋着染血的子弹,也不会关心曾经有两个青年在这里驻足,又向着注定的死路走去,更不会在意那天是个明亮得犹如温泉水的好日子。高山和大海也会升起城市,落下大路。什么会不朽呢。一是人民,二是革命,还有,存在在人民和革命中的每一个人、画下的每一笔。


安灼拉最后一次让炭笔落在纸上。他将笔尖悬着不动。“我能看看吗?”公白飞靠近过来,手指按上纸张。安灼拉突然就意识到自己画的这张作品远远称不上是精美,甚至是低劣的,一些线条的组合,充其量不过是孩童的信手涂鸦。


“对不起。”他说,目光不得不落到纸和桌面相接的地方,“画得太糟糕了。”


公白飞只是把纸接过来拿在手上,认真地凝望着。


“不,”他说,“很美,我很喜欢。”


于是,他们终究得以不朽。


===

残疾人四肢并用试图完成短跑全程实录(不是)证明停笔三个月后我菜到了什么程度。暑假写了前半段,今天把后半段补完了。恐怕只有像我这样画画很烂的人才会思考,为什么擅于画画的人将美丽的人描绘在纸上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我写了这个傻乎乎的安灼拉小朋友学画画的故事,归根结底安灼拉并不会画画,公白飞也不是绝色美人,所以这个故事才有其意义。关于靛青的描述,原著里马白夫公公就在他的园子里试图种过靛青,对于这样的八十岁老人我觉得不能指责他听不到殖民地因为靛青的压迫而爆发的暴乱和哭泣,但这样的事情依然是存在着的,ABC必须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存在着的,我们必须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存在着的。(说起来最近我写原著时间线真是越来越不喜欢写欧洲的事情了……果然我还是受不了波兰唯粉弗以伊的设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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